致敬：诗人、诗歌、我的佛

   这段，好好看了几本书。印光大师鉴定的《思归集》、东莞一个四川打工妹的《郑小琼诗选》、廖亦武的《证词—为中国底层贱民代言》。

   郑小琼的诗是油画、是大河。我读得口瞪目呆。被一排排机枪子弹击中。眩晕了好几天！时代太钟爱郑小琼，简直是粗暴地选择了她。她是个天才。她的诗是一个奇迹，是我青年时代追求的一个梦境。从惠特曼，到桑戈尔，到聂鲁达，我的青春诗歌偶像，冥冥之中，都将功力传到了这个打工的四川女孩身上。因为她接上了中国最底层**的地气，直接贯通到了大师们的精神内核，所以，一切的悲愤都不矫情。

   汪洋恣肆。金戈铁马。山崩地陷。写出这样诗的，为什么会是个女孩啊！真是个阴盛阳衰的时代？我望洋兴叹。很残酷地看到，青春，真的是背我而去。

   好在又看到了廖亦武，和他的《证词》，一个内心柔弱而又刚硬的男人。一口气看完《证词》，一直被一只大锤捶打着，喘不过气。廖亦武，一个自由主义者，一个无gov-ern-ment主义者，一个被迫用文字暴动的暴徒，用血淋淋地烂漫的文字，揭开了美好尘世幻像下的巨大的疮疤。

   郑小琼、廖亦武，都面对着一道铜墙铁壁——专制——的逼迫。我们哪个又不是同样！只是，我们在小心翼翼地避开、绕行、远离、苟且，直至麻木、淡忘，最终扯一块温馨的纱布，盖住一个幸福的小巢，在里面遁世，幻想着修行。而这样的我们，被郑小琼毫不留情地贴上“耻辱”的标签。郑小琼、廖亦武，面对着这面墙，他们绕不过去，没有选择，只能是撞了上去。血泪斑斑、伤痕累累。这是历史的选择，其实就是个宿命。撞墙之后巨大的伤害，是他们痛苦与哀伤的源头，是他们愤懑与抗争的源头，是他们激情与才华的源头，是他们的文字散发锥心光芒的源头。

   权力的宫殿、财富的盛宴，都将会沤为一滩烂泥，被雨水冲刷得无影无踪。而我看到，郑小琼、廖亦武，凭着他们文字光芒的托升，将被历史铭刻。

   此刻，放下《证词》和《郑小琼诗选》，酷夏里吹来的一小片凉风，都显得那么不真实。

   回想起来，八十年代——上个世纪，好遥远了，竟然是个多么真实的年代啊。差不多整个八十年代，都被诗歌的激情浸泡着，诗人和诗歌，像滚烫的血，从民族的伤痕中汩汩涌出。遍地光华。诗人和青春——叛逆，天然就是专制的对头。干燥的青春加上诗歌铺天盖地洒下的助燃剂，几乎注定了八十年代是个活力四射的、躁动不安的、动荡波折的、大喜大悲的年代。在这样的年代里，与青春一起浸泡过诗歌，是人生一件值得庆幸的事。

   八十年代后期的某一年，我绕着西南漫游，到了涪陵。到长江边的这个小山城下船，唯一的目的就是见见诗人廖亦武。北岛、杨炼和当时窜出来的廖亦武，是我心目中擦得最亮的三个诗人名字，《回答》、《诺日朗》已是熟背在心，而廖亦武的《巨匠》、《大循环》，挟着巫山暴雨般的神秘和乌江决堤般的宣示，震慑我心。在涪陵文化馆廖亦武的家里，我们请教，听廖亦武谈诗，也许是因为他认为谈得投机吧，印象中话语并不多的他，那天说的还蛮多，粪土诗坛的一些“大师”和各地特别是四川那些拉山头扯大旗的诗歌流派，孤傲、直率、不留情面，在当时可能会被视为尖酸乖戾，这就是他的个性。回过头再看看，他就像他诗中的那个先知阿拉法威。蜂起的诗歌流派如蝗虫飞过，身后，是一片荒芜。

   那天在廖亦武家住了一晚。这样惊扰人家，奇怪当时自己没有一点难为情的——我们之前只见过一面，够不上朋友，我们登门只是爱好写诗，也不是诗人。廖亦武浓密胡须掩映下的，是敦厚待人的内心。阿霞，经常在廖亦武美轮美奂散文诗中出没的女子，原来就是他的妻子，她默默忙碌着，像聊斋中的狐仙一样轻柔、妩媚、古典、窈窕。她做的川味泡菜，像她的美貌一样，彻底俘虏了我们旅途上困顿的胃，比廖亦武的诗更大快朵颐。其间，我们还见到了阿霞的几个女友，个个如素朴的天仙。难怪廖亦武要从热闹的成都，蛰居到涪陵这个偏僻的小山城来啊。

   晚上，廖亦武搬出了他收藏的音乐，我们在他的书房里安坐着听，都是些狠狠打击灵魂的东西。《尼太.戈尔》，就是在那里第一次听到的，尼太.戈尔.哈里伯尔——无条件的、崇高而永恒的爱，一遍又一遍，如乌江的梦呓，遍布灵感的眼睛，流进了生命里。那晚，躺在书房的地板上，听江声搓揉着月光，澎湃着、难眠。

   二十年后，看《证词》才知道，几年后，一场风暴，把他那个爱如诗篇的家，击得支离破碎。看惯世事，知道无常，总还惋惜啊。

   之后，有个情景，不知道是不是一个暗喻，常常回到我的脑海。

   从涪陵别后，我们搭夜航船顺长江而下。我混迹在大轮船的底舱，与农民、渔夫、浪客、贩夫走卒挤在一起，与淳朴、友善、鼾声、体臭、戒备、怨懑、鸡跳鸭叫、乌烟浊气、脏乱嘈杂挤在一起。靠着船舷，一路看着滚滚的江水出神。月辉轻笼和船灯扫过的江面，波浪像千万人头涌涌，在纠结、在挣扎、在冲撞、在哭喊、在沉没、在消失…… 一江悲愤、一江喧哗、一江的生灵在演示着历史和现实。低着头凝视着江面夜色中的波光，散发着一种暗示：你，正被一种目光注视着。——当你凝神着眼下的一切，你常会忽略被凝视的处境。抬起头来，被月亮蓦然惊醒。它跟随着黑夜而来。它跟随着河流的苦难而下。它始终就在众生的头上。看月亮，一张饱满的佛的脸庞。悲悯地俯视。伸出千万只手，在抚慰？在拯救？一川躁动、喊叫、撕咬着的灵魂。一路走来的血泪纷飞的历史。月圆如佛，从容着、庄严着、微笑着、静穆着。

   远处的江面，由喧嚣而低泣、而平静、而沉默、而消失在视野…… 一切，都在佛的静穆之下。无边的静穆。

   当时，我并没有想去参透那巨大的静穆。我把那个场景记在了携带的本子上，并文艺地写下了这些字眼：我要走进底层民间中。当时，我沉浸在人的苦难的悲情中。

   现在才知道，底层民间，走，是走不进去的。只有被命运推进去，只有被大锤敲进去，如郑小琼，如廖亦武。苦难，只有源于肉体，才会融于精神。这是一场宿命。

   这些年，佛如一个巨大的磁场，不知不觉，我被牵引着。我的尘性太滞重，飞不起来，但我还是能清晰地感觉到，心，已经开始轻了起来。由重入轻，也是一种人生吧。有人以宗教般的虔诚对待诗歌，这是令人起敬的圣徒心态，我却只能以诗歌般的散漫面向佛。法力无边的佛啊，你会给我一段什么样的尘缘？

   《思归集》，看得使人痴迷。这是一本佛教净土宗修行的入门宝典。印光大师、弘一大师都有现身说法。佛、诸佛，离得我们好近好近。想获得现世的福祉，可以修念准提咒，这是一入世的佛法。想给漂泊的灵魂找到安稳的归宿，可以修念一句“阿弥陀佛”，往归西方极乐世界，这是一出世的的佛法。天地是客途，皮囊是假象，灵魂可以永恒，修还是不修？

   修佛，也要有佛缘。这也是一种命运。

   我的佛缘还在远方。

   修不了佛，就走在去修佛的路上吧。

   成不了佛。就去沾点佛性，成为佛的一片目光吧。

   摆脱不了苦难，就让我们，离苦难远点，再远点吧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2010.7.31夜—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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